人不應該被當作物品販賣,唯一可被接受的,也許只有勞力。目前全世界差不多有2,500萬外籍勞工,他們離鄉背井,隻身到一個陌生國度,賺取比在母國更高一些的收益,促進經濟發展之餘,同時也加快了文化的遷徙與流動。

台灣在1989年開始引入外勞,當時政府因推動大型建設,急需勞工人力,便開始以專案方式從泰國引進勞工。在1992年,立法院通過就業服務法,允許民間企業聘用非本國籍勞工,自此,開啟外籍勞工在台灣的濫觴。最多的時候,一年有超過70萬名勞工來台灣淘金尋夢,多半來自印尼、泰國、菲律賓跟越南。

飄洋過海來台,只有一個目的,就是賺錢。他們日日省吃儉用,一週只休息一天,這難得假期,當然得跟同鄉朋友聚聚,人生地不熟,約在火車站最不會迷路,久而久之,漸漸形成了移工商圈,例如台中的東協廣場、中壢的中平商圈,更別提台北火車站了,疫情前,只要一到週末,車站大廳的黑白格,總見異鄉朋友席地而坐,吃家鄉小吃、話他鄉日常,讓人感受到台灣豐沛的文化多樣性。

活著就要吃飯,飲食,往往是文化適應時,所遭遇的首個挑戰。東南亞各國口味雖與台灣不同,但同屬米食文化圈,在台灣受到的味蕾衝擊也許不那麼劇烈,不過,若牽扯進宗教因素,那便難辦事了。像是印尼移工,因多信奉伊斯蘭教,食用豬肉是大忌,就曾聽聞不良雇主強逼伊斯蘭員工吃香腸的惡劣行徑。可蘭經內的飲食規範非常嚴格,若不想違逆科律,就得多方設法,最保險的,是到有清真認證的餐廳,只是台灣有此認證的餐廳本就不多,而且價昂。

台北車站旁的北平西路,是在台印尼移工思鄉覓食的庇護所,短短50公尺,就聚集了數家印尼商店,美容院、電器行和生活用品,當然還有小吃店,在這,他們可以放心,吞下肚的絕不會違逆教條規範。而這條印尼街,幾乎不做台灣人生意,偶爾是會有台灣人誤闖,但招牌上沒有中文,願意入內的消費極少。加上疫情影響,我來的這天又是平日中午,有幾家店索性不開了,有營業的也是門可羅雀,顯然生意並不好做。探頭探腦,我找了家門口掛著「休息中」的小吃店,老闆娘熱情招呼,我趕緊提醒她快翻成「營業中」。幾年前當美食記者時,我曾來採訪過,當時人聲鼎沸,幾乎桌桌有人,對比今日,除了我,店內只有兩名印尼朋友,吃著湯麵配色素果汁。

印尼街所在的北平西路,大多是老舊平房,租金便宜,少有台灣人居住,再加上地勢下凹,形成與外界隔絕的隱蔽感,才有了現在這塊異國小社區。疫情肆虐,平日的印尼街冷冷清清,附近的上班族也幾乎不會來這裡用餐,不少商家也就不開門了,假日再營業,專做印尼勞工的生意。
印尼街的小吃店無論是招牌或是菜單,幾乎不寫中文,但店家其實是很歡迎台灣人的。

日上三竿,店內自助餐檯卻像沒人取過一樣,未見油汁噴濺,乾淨清麗。老闆娘逐一介紹:「這是臭豆,但不臭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叫它臭豆,還有魚、炒樹薯葉、炸黃豆餅,這個是蔬菜餅,喔!那個巴東牛肉,一塊50元。」隨後,又遞上中文菜單。也許是因為食材都得經過清真認證的緣故,價格不算便宜,已接近百貨公司美食街,而從老闆娘不斷用「他們」來稱呼主要客群聽出端倪,她應非印尼人,也許是當地華僑。

夾了片蔬菜餅,舀了勺辣炒天貝,巴東牛肉好貴,一塊就好,這一小盤,老闆娘算我90元。又點了印尼沙嗲,最低得點五串,三雞兩羊,200元,這倒實惠。拐個彎進入座席區,日光燈明亮,冷氣溫度宜人,稱得上舒適,一旁還有販售手錶、相機、首飾、手機配件的櫃店,店租不便宜,反正客群一致,找人合租,也可降低營運成本。

雨棚遮擋,光線充足,環境整潔,是一個極為舒適的用餐環境。
平日生意不佳,老闆娘苦笑,但她也樂觀,說週末可是門庭若市。
複合式經營為印尼街特色,據聞,除了販售各種生活用品,還有不少店家提供匯款服務。

在越南菜與泰國菜相繼成為台灣主流飲食文化後,對比印尼菜,發展卻顯得緩慢,原因極多,除了清真認證導致食材成本較高、印尼料理不用豬肉又偏鹹辣、主食之一的天貝,也因口感粗韌,被不少人拒於嘴外,印尼勞工的數量明明居首,怎麼印尼菜台灣人就是吃不慣,似乎就此被封印在固定地域。不過我向來海納百川、來者不拒,到成都,吸腦花啃兔頭、在仰光,拿炸竹蟲下酒,眼前這些,看起來可是溫馴親切多了。

吃異國料理,多數時候會被要求真實性,印尼街這些小吃店,專做印尼人生意,當然不會為了迎合台灣人矯飾調味,讓我頗為期待。一塊50元的巴東牛肉(Rendang,又翻仁當),先見謙遜,才轉尖銳,會有這麼殊異的口感遞嬗,原因在於調味。巴東牛肉的靈魂來自香料,至多可以放20種以上,至少,也得放辣椒和胡椒、荳蔻、洋蔥、蒜頭、薑、青檸檬、月桂葉、薑黃葉等10餘種,各色香料在鍋中排列組合,互相碾壓、逐一收攏,最後,再用椰奶平衡五味,一塊牛肉,氣息光怪陸離,入口甘醇均勻,辣意翩然,滋味豐美,如此美味,可一點都不遜於Goulash(匈牙利燴牛肉)。

辣炒天貝,是替天貝挽回頹勢的佳作,乾韌的天貝切成細條,與檸檬葉、辣椒一同翻炒,香辣豐豔,口感近似肉絲,又帶點堅果氣息;金黃厚實的蔬菜餅,滋味樸實,柔滑綿細,能嚼出芬芳。最後上桌的印尼沙嗲( Sate ),醬色深沈,稠厚濁重,不甚美觀,本以為會死鹹難耐,但吃一口,才發覺鮮甜有韻,還有股令人欣喜的火味煙香。

據說沙嗲在印尼就有三種派別,眼前這盤,應屬發源於東爪哇島的馬都拉沙嗲(Sate Madura )。花生醬混合甜醬油,辣椒攜著羅旺子,沙嗲調味精妙微細,酸甜苦辣鹹,五味兼備,但又說不出哪味特別高張,輕重濃淡,曲折高低,均毫釐不差,真是好吃。擔心五串吃不完,點餐時還問老闆娘能不能打包,但頃刻間食畢,再來十串還吃得下。要說缺點,就是羊肉較硬,但可克服,下次都點雞肉便是。

上班日午後偷閒,來印尼街覓食兼探險,幾道在地佳餚,引我做了一場南國美夢。夢中有微風吹過芭蕉葉,有南十字星的光輝,替旅人指路,有海浪波濤,有熟軟夕陽。大夢初醒,我還困在台北,要再做夢,還得再來,這樣的微出國體驗,是在疫病噩霧中,不願放開手掌,指縫間輕輕透出的光芒。

在印尼街吃自助餐是奢侈的享受,若按照在台式自助餐的夾法 ,應該很輕易就會超過200元。
比起星馬的沙嗲,印尼沙嗲醬汁更濃稠,調味也更重,若非我在克制澱粉,這得連吃好幾碗白飯。

BLAMBANGAN

營業時間:10:30~19:20,週六日提早於09:00營業,延後至20:00打烊,週二休

地址:台北市中正區北平西路22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