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歐巴桑有一個既定形象,那請容我介紹我的二舅媽。
二舅媽底細不知,但嫁人後,一直生活在東石朴子一帶。自我有記憶以來,她的外表沒變過,一張乾酪般厚沉的臉,掛著下垂外翻的嘴唇,不笑略顯刻薄,笑的時候兩顆銀牙從舌側鑽出,像妖怪,所以還是不笑的好。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她萬年如一的髮型,大片半屏山加上半長不短的小捲,她還會嚴謹地噴滿髮膠,讓其硬如鋼絲,別說漁港海風撼動不了,要是有麻雀不慎一頭撞上,肯定會被刮得皮開肉綻。
雖然身魁如牆面若夜叉,但一雙手極其靈巧,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,幾乎都她做的。
每年清明是她領銜的主秀,祭祀食物由她張羅,必吃的潤餅,只有餅皮買現成的,其他配料都自己做。一早,油麵、蛋絲、豆芽、紅蘿蔔、豆干、高麗菜、花生糖粉,洋洋灑灑擺滿一桌,不知她哪時候變出來的。她也從不催促我們吃,大概是有種廚師的傲氣,我可以猜想到若是到了日落時分,桌上還滿滿沒人碰,她肯定會橫眉豎目的說「嘸呷嚨麥呷」,然後自顧自大吃起來。所以我再怎麼討厭潤餅捲,這天我也會捧場吃個幾捲。
墓前,孩孫輩的工作是壓墓紙,以前倒也不懂,只知要平均分配顏色與間距,三五屁孩一起做,也是十分鐘內就能完事的輕差。然後,二舅媽隨即掏出一袋雞蛋跟一包蝦,也不問要不要,她的手指就像上起發條,自顧自地動了起來,剝好了就直接往我嘴邊送,她塞一個我吃一個,再把蝦殼蛋殼撒於墓丘上。長大後,原來這蛋跟蝦可是有寓意,象徵著「脫殼新生」。
端午,是另一個她展現手藝的良機,這種日日算計錙銖必較的鄉下婦人,竟在粽料上無比大方,香菇是完整的、滷肉是大塊的、蛋黃也是圓滿的,但我嫌她蝦米放太多很臭。有一年,我媽如實地轉達我的客訴,二舅媽在話筒一端,用鴨嗓替自己辯駁:「臭!聽伊勒腫頷(tsíng-ām),蝦米多香勒!」
過年期間,他們夫妻倆會風塵僕僕從嘉義來南投我家走春兼拜年,他們沒有攜帶紅包的習慣,反倒是背著臉盆大的蘿蔔糕,跟如蟒蛇般粗肥的米腸登場。二舅媽的蘿蔔糕清白寡淡,但米香綿長,只不過每年都給太多,每每打開冰箱,看那蘿蔔糕好像長出臉,還是一張充滿怨懟的死白臉龐。
但她灌的米腸確實好吃,腸衣不知哪裡得罪她,或是藉此宣洩對於生活的不滿,總要填塞到幾近爆裂,才肯罷手。 米腸已事先蒸熟,只要用熱油煎到外焦內嫩就能吃了,糯米軟潤腸衣酥香,花生米用來點綴放得不多,對我來說恰恰好,米豆比例這點,我倒是跟她有共識。
自從十年多前外婆撿骨完後,墳前再無我發揮之處,嘉義也少回去了,潤餅多年未嚐,這幾年,還聽說二舅媽身體變得極差,不只當不了曾經呼風喚雨的六合彩組頭,還開始洗腎,以前我總嫌她的肉粽、米腸、蘿蔔糕很煩,但久沒收到,開始想念。
回想起來,二舅媽從未喚過我的名字,至少在我面前沒有。她總是叫我「第二ㄟ」(我在家排行老二),或是「查埔ㄟ」(我是家中唯一男生)或許對她來說,這個老公妹妹的小孩,一年見不到幾次,刻意演出親暱,那簡直矯情做作到無以復加。我跟二舅媽的關係,就是這樣若即若離,但的確是她養活我的味蕾,讓我在長大成人後,還眷戀著她無與倫比的手藝。
那個年代的女人,被教導要內斂含蓄,在情感表達上才會如此吝嗇。不過或許食物就是她用來說愛的方式,照顧與餵飽與她生命中有交會的人,便是盡到了讓家族團圓時完整無缺,一個好女人的義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