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天起了頭,陽光穿過玻璃帷幕,地下街仿若溫室,暖到有些熱。

夏天的腳步從來就不是不知不覺,會突然有一天,體感毫不遮掩地告訴你可以穿短袖了,白天變得長一些了,天空變得藍一些,餐桌上的冬夏對比也更加明顯。

在我家,冬日會有麻油雞,我姐進入青春期後,還多了四物,這些油膩黏黑的滋補之物,我看來如鐵漿般難以下嚥,要有金錢利誘才肯喝一碗,行情通常是100元。

入夏後,出汗後吹冷氣容易感冒,還是得補,但得涼補,最常見的是四神。

四神是好物,薏仁、淮山、蓮子、茯苓屬性溫和,還可開胃健脾,配料多用小腸,但豬肚或小肚也可,湯色雖濁但鹹鮮清雅,腹內脆彈,能嚼出韻。因為打小就喝,所有什麼動物的內臟我接受度都高,心肝腎、腦肚腸,皆愛,唯有肺,鬆泡無味,不怎麼喜歡。

也許有人討厭內臟,但至少不會認為是禁忌,但有樣食物,為夏日珍饈,據說有散熱祛濕之效,卻讓眾人一聽眼神驚恐,我說:「怎麼會不敢吃,法國料理也吃青蛙啊!」對,就是青蛙,俗名田雞,我家會叫牠四腳仔,到了夏天好常吃,三五天就出現一次。

雖然常吃,但從未看過我媽宰殺,猜想是從魚販買來時就已把頭剁下,畢竟蛙頭無肉,看了噁心。至於做法,則千篇一律都是用大蒜煮清湯,蒜帶正氣,能趨陰邪;起鍋前大把撒入九層塔,能壓腥羶,除此之外,也就加點鹽、米酒、味精調味而已。

不過,青蛙湯外觀的確不甚美觀,從中線剖開的蛙身,蛙皮黑亮如漆,在蛙腹與蛙腿交界處,蛇紋般的斑點漸進式地融進乳白身軀,扭曲的利爪,像木乃伊般蜷縮於碗中,一副死於非命的樣態,這碗蛙湯何止醜陋,簡直是來索命的。

不只不怕,我還熟練地用大拇指跟食指捏著蛙爪,然後一口吮進整隻蛙最精華的腿肉。蛙腿肉真是好吃,比雞肉來的有嚼勁,滋味也更清麗。咀嚼時候,甚至還能感受到脆度,不過纖維更細緻。而那層刻意不去的蛙皮,遇熱轉化為膠,貼附在唇齒舌側, 如此淋漓豐肥,卻不帶一絲油,這種肉質,似乎只在運動量大的爬蟲或兩棲動物身上找到。

最後一次喝我媽煮的青蛙湯,應該是在我國中,後來離家讀書,就再也沒有喝過,已20年以上未食。不過指尖上的黏滯,至今還鮮明的很,奇妙的五感體驗,也老老實實地被記錄並封存在海馬迴中。

如果小時候的那場夏天晚點來,讓我就此閃避掉了青蛙,說不定我也跟大家一樣,視其為禁忌與恐懼的總和。什麼吃,什麼不吃,終究歸於文化的洗滌與習慣的積累,很慶幸,在我還沒有成見之時,便知道舌尖上的刺激多半能帶來快樂,幸虧如此,能讓我這一生在餐桌上絕不單調,吃飯從不無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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