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「被食譜形塑 —— 漢聲《中國米食》」一文中,洪愛珠是這麼形容美空雲雀的歌聲的:「聲音絨厚,卻含著鹽粒,似眼淚風乾而來。」一個人的聲音中帶有鹽,顯然是在說她滄桑悽愴,懂得欣賞美空雲雀歌聲的人,人生中必得歷經過風雨,也許不是狂風暴雨,但淒風苦雨,定得略懂。
洪愛珠筆力鋒健,她說美空雲雀聲音含著鹽粒,寫得極好。若我來形容,我會說美空雲雀的聲音像酸菜,粗礪乾皺,卻又豐滿鼓漲。
人的味覺喜好是會成長的,兒時厭惡苦瓜,長大才發現,能為某人吃苦,是種幸福;童稚害怕辣椒,現在卻餐餐少不了,舌面上的落雷閃電,能驅走長日邪魅。酸菜亦然,直到最近,我才開始在牛肉麵中加酸菜,買滷味時,不再吩咐老闆不加。從前不懂,只覺得酸菜外型癟韌衰黃,多塵礫還有怪味,現在慢慢懂了,也許是經歷過了炎涼,舌頭終於明白,酸菜在它的醜陋下,藏著萬番風華。
櫃內深處,有一罐來自雲林大埤的酸菜罐頭,久放到上頭有層灰,早已過期。開了來,狀態正常,還沒想著要怎麼煮,就先用它來熬湯,從昨夜慢煮到今晨,粗獷渾沌轉為鮮滋美韻,湖綠湯色,似乎飄出叢林間的草莽氣息。
湯頭對了,其餘都小事,家裡沒肉,只剩塊龍膽石斑,醃後切成大塊;擔心底氣不足,又擱了蛤蜊增鮮;老薑米酒麻油壓腥、豆腐蒟蒻作陪,隨心而做的酸菜石斑魚湯,再也沒有更多,但竟然如此好吃,一餐就將料吃光,湯來做雜炊,用以回味。
酸菜縱然氣味強烈,但身為萬年配角,絕不越俎代庖,尤其是那發酵後過後的酸香,能催熟其他食材,讓尋常五味趨於甘馥深邃,魚不腥了,肉不老了,自我曖曖內斂,烘托旁人容光煥發。今日這鍋酸菜石斑魚湯,鮮腴鹹香,極有氣韻,我想得歸功於酸菜。人老也許珠黃,但若像酸菜一樣,緩緩咀嚼歲月芬芳,人生下半場,也能津津有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