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研究所的導師是一個非常喜歡閱讀的人,她曾經在課堂上說,說今天流落荒島了,她只能帶上一樣東西,她會選擇梁實秋的《雅舍談吃》。同樣的問題我也問我自己,但我沒有那麼喜愛閱讀,所以只好把問題限縮-「如果流落荒島只能帶一本書,你會帶?」毫不猶豫,絕對是白先勇的《臺北人》,原因不為別的,《臺北人》14個故事中的主要角色,他們全都流落到了「荒島」,而《臺北人》便是在說他們來到荒島後,如何在回憶的重負下面對現實。這麼看來,《臺北人》簡直是本荒島求生手冊。
當然,無論是尹雪艷、朱青還是金大班,他們來到的荒島並不荒,這裡繁榮、熱鬧、歌舞昇平,若說荒,那他們的荒應是「慌」,國仇家恨下的悲苦,物換星移後的愴然,不勝今昔讓他們慌得很。我聽過一種說法,說白先勇把這本集合眾多「大陸人」的小說命名為《臺北人》,是一種對他們不肯放下過去的嘲諷,像是尹雪艷忘不掉的京滬繁華、朱青擦不掉的年輕朗爽、金大班洗不掉的濃豔妖嬈……不過我倒覺得白先勇沒有這麼刻薄,他們雖然忘不了過去,卻沒有不接受現實,白先勇應該是同情大於苛責的,對於這些臺北人。
來台北五年了,我對台北也有相當多無可奈何,逃不走也離不開,這也是我反覆看《臺北人》的原因之一,總覺得我跟他們的命運相似,如幽靈鬼魅般苟存於這個城市中。去年,我有個機會探訪白先勇的父親白崇禧將軍在六張犁的回族墓園,下山後天色尚亮,便想,何不隨著《臺北人》來看看白先勇筆下40、50年代的台北,現在究竟變得如何?
白先勇成長於官宦之家,中學時來到台北,與父母一同住在松江路一帶,那時的松江路是台北市的「邊陲」,白先勇曾說:「很難想像現今車水馬龍、大廈林立的松江南京路口,當年竟是延綿不斷一大片綠波滾滾的稻田。」我從東門市場出發,《一把青》中的師娘總在這裡買滷味,而前方不遠的空軍新生社飲食部(現在的銀翼餐聽),就是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的地方。
之後,我到了西門町,西門町到大稻埕一帶,肯定是白先勇的文學作品中,出現頻率最高的地方。《永遠的尹雪艷》中尹雪艷,會在博愛路的鴻翔綢緞莊訂製旗袍、在迪化街的小花園鞋莊挑軟底繡花鞋;金大班上班的夜巴黎舞廳在武昌街上,據說是當年全台最具規模的上海式舞廳。不只是《臺北人》,《孽子》的新公園、波麗路西餐廳、《明星咖啡館》中的白俄羅斯人經營的明星咖啡館,也全在這個區域裡。
我在明星咖啡館點了滿桌,有閃著濃艷紅光的羅宋湯,有如方塊般排列緊密的蛋糕點心,吃著別人的家鄉味,心裡終於踏實。無論人在家鄉,還是台北,那跟地點根本無關,現在的消沉、放蕩、污濁、肉慾,本來就有,只是被台北喚醒而已;而以前的青春、純淨、誠實、衝勁,我也好好收著。我掐了掐那塊如嬰兒臉頰的俄羅斯軟糖,據說這軟糖數十年來未曾走味,但貴了一點。一趟午後小旅行,讓我明白過去與現在不一定是對峙的,流動的現在,凝固的過去,靜謐亙古,自由無邊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