歲晚的新加坡,大紅燈籠像蛛網,橫掛在車水馬龍的牛車水街頭;春聯吊飾排的壅擠,嘩啦啦地紅光四濺,加上明年為甲庚年,幾隻大老鼠笑得開懷,這種過於雍容又略帶俗氣的氣息,提醒了我再過一個月就是中國農曆年了,要不然白日動輒超過30度的懾人氣溫,誰會想到這是冬天?
新加坡是華人走向世界的先鋒,最早在清末,當時孱弱的中國早已不適人居,南方幾個大城,如廣州、福州、汕頭,開始流行起了「下南洋」的移民潮。那個時候的新加坡,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亞洲最重要的轉運站與貿易點,這些遠渡重洋的黃面孔,補足了跨國貿易產業與日俱增的勞動力,在20世紀初期,新加坡的中國移民可能超過500萬人。
匍匐前進的華人,率先跨越了世界的門檻,後來成為新加坡政治與經濟上的中流砥柱,也將血液裡的生活習俗在這裡複製貼上。艱深的文化越境學我不懂,我只知道在新加坡的這幾天,我從來不想家,甚至也不覺得自己身在國外,原因也很容易理解,在新加坡吃東西實在太沒有隔閡了,在新加坡,我每天從熟食中心開始,也從熟食中心結束,工作前,一碗肉骨茶配香米當早餐、中午吃炒粿條配檸檬甘蔗汁,入夜熱氣消散,最適合來碗酸香鹹辣的叻沙麵,百年前同宗同源的先祖們,果然沒忘記最重要的根。
熟食中心深入獅城生活,不僅全天候供應,各家攤商一字排開,五花八門百味俱陳,構成新加坡美食的最大公約數。說實在的,熟食中心的用餐環境實在不太宜人,上百台吊扇嗡嗡打轉,搧不掉滿室熱氣,從西裝革履的上班族,再到荳蔻年華的學生妹,人人吃得滿頭汗珠,狼狽不堪,但這裡又讓人日日報到,味蕾上的痛快與單純,熟食中心最能具體詮釋。
熟食中心又稱小販中心,是星馬兩國獨有的庶民飲食風貌,社會意義大致等於台灣的夜市或是香港的大排檔。據說熟食中心肇因於50年代,當時無照小販四處氾濫,無人管理下衛生問題與食品安全堪憂,政府於是插手,將這些街邊美食聚集在一起,就此形成熟食中心。熟食中心開始稱霸新加坡小吃飲食文化50年,直到21世紀後,購物中心所附設的美食街因為有冷氣,搶走了一點熟食中心的客人,但從豐富度與平民化來說,熟食中心依然是新加坡飲食文化的代表作。
小吃最重要的標籤是什麼?美味抑或是在地?我認為都不是,要擔得起小吃二字,最關鍵的成分,應該是便宜。走一遭熟食中心,會發現最便宜只要3~5塊新幣,約是台幣百元以內就能吃飽,在人均GDP將近65,000美元的新加坡,在熟食中心花的錢,簡直少到可以忽略不計。小販用最低廉的價格向政府租用攤位,小販再用最便宜的價格提供美食,有人便說,在最講究法治的新加坡,連吃東西,也實現了舌尖正義。
美食當前,應要克制,否則豈不成為俗氣之人,唯有在熟食中心,我自願擔負七宗罪中的貪食之罪,禮節顧忌接連拋諸腦後,我想這種奇異亢奮的來源,在於這裡毫無矯飾的歡快滿足。熱氣依然乾煸著升斗小民,我跟著人潮在名店「天天海南雞飯」排著隊,手中握著一張新幣10元的小鈔,看似平靜無波,心裡卻暗生糾結,點白雞好還是油雞好?配油菜還是豆芽?不想了,都來吧:「老闆,再來份內臟吧!」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