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為一個軟性支持台獨的現代青年,我對於威權時代所遺留下來的文化,多半是抱持著任其灰飛煙滅的態度,總覺得新思想的崛起,會讓一些陳腐的陋習逐漸淡去,最終僅剩文字被記錄在課本當中,成為歷史。不過也不是所有事情需要被驅逐,那樣太霸道了,好的就該留下,譬如江浙菜。

1949年後的台灣,有一百多萬人倉皇逃至這個位於東亞邊陲的小島,被稱為「外省人」的新移民們如失根的蘭花,他們必須快速在異鄉串起情感記憶,或許靠著吃是最快的方法,因此我們熟知的外省小吃如蔥油餅、牛肉麵,多半也是源於此時。當時台灣脫離日本統治僅四年,馬上就迎來新文化的挑戰,在繁花似錦的酒家菜之後,台灣菜由五味雜陳的外省料理展露光芒,爾後開始了近40年餐桌上的軟性統治。

據統計,1956年時,台灣最大宗的外省籍民來自福建,約佔總數的15%,不過若是浙江加上江蘇,則高達23%,而當年國民政府的官員,省籍多半隸屬江浙,更別說蔣介石出身浙江奉化,上行下效下,江浙菜成為具身份地位象徵的「官菜」。這樣的潮流自然影響到在台江浙菜的發展,當時的年輕廚師常選擇江浙菜入門,後來無論是進飯店,還是出來開業皆蔚為風潮。而台北的江浙餐館以車站為中心,逐步擴大到永康街、東區一帶,獨領風騷近半世紀。

這幾年吃江浙菜的人變少了,雖然鼎泰豐前依然大排長龍,但那些歷久彌新的江浙老菜,絕不只是小籠湯包就能概括。不比粵菜重油,江浙菜多半清靈秀逸;也無川菜穠麗,江浙菜通常淡雅溫和,就像春天一樣,時而吹來暖風,時而泛起煙雲,而就在春光無限的今天,終於有機會走進秀蘭小館。

秀蘭小館被稱作是落寞的貴族餐廳,過去冠蓋雲集一位難求,不僅是達官顯要匯聚之地,也是當地居民的小廚房,餐桌上若少了一道主菜,就來這外帶獅子頭或是無錫排骨回家,簡樸的餐桌上頓時有了吸睛亮點。秀蘭菜單上列著開業以來甚少調整的老菜,款款抒懷,撫今追昔,我雖沒有太多關於江浙菜的情感投射,不過還是能從枝葉篩進的陽光中,撿拾到碎金般即將被忘卻的回憶。

第一次來秀蘭,有幾道必點的名菜,白菜獅子頭是一定要吃的,蝦仁料理可選擇佐甜豆或豆苗,另外還有煮得入味的蘿蔔牛肉。獅子頭是揚州菜,好的獅子頭不重選料,只要調味與刀工好,不放荸薺與海蔘,也能在純肉丸中吃到層次。秀蘭的獅子頭從絞肉就很細心,剁得極碎的豬肉未加芡粉增黏,僅靠著反覆拍打後產生的黏性確保肉丸形體。之後先蒸後炸,再與白菜同煨,這樣的獅子頭比豆腐還嫩,入口隨即化開,泌出的油脂爽潤滑口,恰如其分的調味則以白菜做辯證,虛無飄渺的清甜十分高竿。

而細膩的甜豆蝦仁,絕對是秀蘭菜單上,最內斂卻又不能忽略的好菜。江浙菜炒蝦仁的名堂最多,雞絲、腰花、鱔片、蟹粉都常見,但我認為蝦仁味道清淡,若與肥腴之物一起,是種折損本色的浪費,要能嚐出蝦仁甘甜,最好與含蓄之物同炒,才可確保相輔相成。甜豆蝦仁看似單純,實則費時費工,一盤少說有數百顆如珠玉般的甜豆,要一顆顆從豆莢中取出,一入口盡是幽香甜脆,口腔中濃郁的紹興酒氣撫平腥羶,與清瑩的白蝦仁同食更是絕配。我認為用詩詞形容味覺有點做作,但我承認,在吃秀蘭的甜豆蝦仁時,我腦中浮現的是「間關鶯語花底滑」,嘴裡正嚼著大珠小珠,一粒粒的無限心事。

週末午間的秀蘭,人潮不算太多,但看得出上門的食客,都是熟門熟路的老主顧。要離開前,我在櫃檯旁的白牆上看到告示,秀蘭小館也是入圍「米其林餐盤」70家之一。我問店家,米其林有讓秀蘭生意變好嗎?店家看來是被問煩了,不太在乎的說:「我們假日生意本來就不錯,若平日人有變多,米其林才算有效吧!」我想也是,米其林或許能介紹菜色與售價,但終究無法理解鄉愁,也解不開老台北人終生背負的情感鎖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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碩大的獅子頭吃一顆就很有飽足感,看似配角的白菜,甘甜滋味甚至比獅子頭更讓人回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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紅燒料理調味不好拿捏,醬油要放的適量,才能引出食材本色又不至於累贅搶味。秀蘭小館的紅燒蘿蔔牛肉非常出色,肉質柔嫩不柴,蘿蔔入味也不過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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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一人獨食,也可點碗菜飯搭配小菜。小菜選擇不少,如辣椒鑲肉、蔥㸆鯽魚、寧式烤麩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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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蘭小館的售價不算平實,找四個人同行一人約在600~800元左右。
秀蘭小館
.地址:台北市大安區信義路二段198巷5-5號(近捷運東門站)
.電話:02-2394-3907
.營業時間:11:30~14:30,17:30~21:0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