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堂認識廚房器具、第二堂切蘿蔔丁、第三堂殺魚宰雞,第四堂,熬湯。才開學第二週,很快就得進廚房,第一次正式會碰到火的廚課,就從高湯開始。在念烹飪之前,我雖知道高湯的存在,但我不知道要熬,以為就像牛頭牌的廣告,兌水一比一後倒入鍋中,如變魔術一般,看是要煮火鍋還是燉牛肉,豈不容易?後來又有誰知道,這高湯,一熬就是好幾年。

雞高湯是最常用的,幾乎每一堂課都會用到,在飯店實習的時候也是天天煮,只是從32公升的湯鍋,換成足夠塞進五個成人的蒸氣爐。雞骨洗淨,冷水煮起,沸後再滾個三分鐘,等髒污血水溶出,再換鍋新水,放入sachet(香料袋)跟mirepoix(調味蔬菜)保持表面顫搐,一個半小時之後,氤氳馨溢,再用網篩跟紗布過濾,完成的雞高湯清鮮透亮,淡雅深邃。四年下來,我早已是高湯能手,志得意滿,但唯一一次出糗,就在魚高湯上。

魚高湯製法大同小異,差別在於魚骨來自大海,所以會在高湯內加點白葡萄酒去腥羶,加上魚骨酥軟,通常約45分鐘精華即可盡出,那年我在推廣教育班當助教,隔天要做一道香煎鱸魚佐莫內醬汁,醬汁裡頭就需要魚高湯。早早來到廚房,按部就班的川燙、倒酒、翻炒、煮滾、撈渣、過濾,一切駕輕就熟到就只差沒閉上眼。隔天從冰箱拿出來的高湯,溫潤瑩澤、清若無物,一點油脂都沒,這是上好高湯的必備條件。某位學員動作較快,盛了幾勺,露出嫌惡表情:「哎呀!這酸了!」「不可能啊!昨天才熬的。」我拿了調羹嚐一口,真的是酸的,舌尖還發苦。那天沒高湯了,當然被狠狠地臭罵一頓,大概只差沒把我跟那鍋高湯一起扔進流理台。但才一天怎麼會酸掉,我依然不解。

高湯有分白色跟褐色,白高湯的骨頭只經川燙,褐高湯的骨頭則須經爐烤,由於褐色高湯時多用家畜骨頭,尤其是牛,熬煮起來費時費力,快則六小時,慢則要花一整天,常常天亮進廚房,離開都近黃昏,只為了那鍋帶著閃亮茶色、飄著厚實香氣的牛骨高湯。大學第一年的暑假,我迫不及待想展現所學,當時我媽欽點說要吃紅酒燴牛肉。我擺出廚神派頭:「好啊!但要從高湯開始做起,可能需要一整天。」我媽嗤之以鼻。

一早我就到市場尋覓牛骨,果然買不到,只好以豬大骨取代。家中烤箱小,一次只能烤兩根,光是烤骨,就花了一個早上。之後順序差不多,但為了顏色與香氣,會加入蕃茄糊一起熬煮,蔬菜也須炒至焦黃,另外就是洋蔥炭,放一點能賦香增色,有些人為了加速濃縮,會加roux(油糊)貪快,但勾芡來的香濃是虛有其表,還會讓高湯僅存表層沒有深度。我已經忘記那天更多的細節了,只知道走出廚房,以近凌晨三點,那鍋紅酒牛肉,我煮了快24小時才告完成。之後我媽再也不輕易叫我煮東西,她說,「讓你去學這個,煮完大家都餓死了。」

後來的幾年,我還是習慣熬高湯,既不齒市面上各種現成的湯塊粉粒,更視味精如毒藥,還常譏笑中廚系的同學「一包雞粉走天下」。不知是自我的堅持還是專業的派頭,高湯對我而言,就像是對烹飪的信仰,一道菜若沒了高湯提點靈魂,再多山珍海味也是如殘花敗草。

那幾年的廚房,長年飄著青春氣息夾雜高湯的芳香。每當有機會熬高湯,我總會回憶起那年穿著白色廚師袍意氣風發的自己,明明做不好菜,卻在高湯上執拗瘋狂,原汁原味曖曖內含。不過這幾年,我早就不熬高湯了,那樣純粹乾淨的靈魂,早已隨著裊裊炊煙,迷失在塵世之中。